徐念卿孤身坐在走廊盡頭的長椅上,雙手隨意搭在腿上,躬身垂首。
多年不見,徐自省一眼看到他,心口難以名狀地抽搐了一下。
他老了,他的兒子也已而立。
但他們中間隔了太多的光陰,早就跨不過去。
上一次見面,是在湘城,他去接他,他卻告訴他,他不會離開。
那之后,一晃十幾年,人生有多少個十年,盡皆磋磨在漫長歲月里。
他拄著拐,一步步往前,好似二十多年前,他一步步離開,再也沒有回頭。
“阿念。”短短一段路,卻像是走盡了這一生。
眼前的人抬頭,憔悴的面容重疊記憶深處另一張稚嫩的面孔,“爸。”
徐自省有片刻的恍惚。
——怎麼樣?
——還好嗎?
他以為他會這樣問,可到了嘴邊,卻又全部咽下。
徐自省坐了下來,雙手搭在拐杖扶手上,半晌沒有說話。
最后還是徐念卿先開口,“您其實沒必要特意過來。”
“受邀來云城大學給孩子們開講座,正好聽說,放心不下。”
“我沒事,也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了。”
在北城的時候還被人罵過殺人犯的兒子,無良律師,每天打電話發短信轟炸咒罵他的人數不勝數,不也這樣過來了。
這次不過是挨了幾拳,比起當初曾遭遇過的輿論凌遲,現在這樣,算不得什麼。
徐自省面部抽動幾下,“當年北城的事,我以為你會......”
他聲音哽得明顯,“會找我,但......”
但沒想到,他情愿被放逐,也沒有跟他開口。
后來,“后來我想,你到底年輕,出來歷練歷練也好。”
“可是,”可是現在,他后悔了,“我早該知道,你的性子,哪怕再歷練幾年,哪怕再經歷多少現實的不公和打擊,也不可能低頭,更不可能回頭。”
“現在的你,就像當初的我。”
不同的是,他已經在現實的千錘百煉之下,找到了一個折中的生存之法。
但是阿念還沒找到。
又或許他已經找到,卻不愿隨波逐流。
“爸是過來人。”徐自省嘆道,“本該給你更多的照拂,哪怕是建議。”
“這樣或許你現在,也不用再走我的老路,栽那些跟頭。”
“對不起,阿念。”
皮膚松弛的手掌搭上男人微微佝僂的肩背,握到堅硬的骨頭,“你還年輕,有很長一段路要走,所以你不該也不能留在這。”
“這里不是起點更不是歸宿,你有能力站在更寬闊更遼遠的世界里,去做更重要且有意義的事情。”
“什麼才是更重要且有意義的事?”徐念卿看著他,眼底是漸起的星火,“人命卑賤如草芥,幾萬塊錢就能打發。”
“父母子女之情,夫妻父子之情,都不算重要,那什麼才重要?”
“她們可以不用死的,可即便她們死了,也沒人在意,這難道是合乎常理的嗎?”
“為逝者安,為生者言,為正義不絕,為公道長存,這不是您說的嗎?這不就是我們追求的意義所在嗎?”
“為什麼,為什麼您變了?”
“不是我變了!”長而昏暗的長廊里兩道聲音交織回蕩,徐自省揚聲,“是這個世道,是個世道本就不公!”
“狗屁,不公的是人心,怪什麼世道!”徐念卿猛地站起身,輾轉踱步,困獸難安。
他少有的粗魯措辭都在此刻盡數攤開于徐自省面前,什麼教養,什麼品格都蕩然無存,哪怕知道說這些話格外天真,他也要說:“如果在我們的眼里,人命都有高低貴賤之分,案子都有重要無用之分,就別怪世道不公!”
“要怪也該怪自己,持心不正,立身不端。”
“這個案子,我就是要管,她的命沒人在意我在意,她的公道沒人討我來討!”
“哪怕,”他站定,肩背再一次挺直,擲地有聲,“豁出我這一生,我這一條命。”
——我答應過母親,絕不離開湘城就一定不會走。
徐自省猛地抬頭,那一刻,少年倔強的背影深深映入他眼中,與面前更為成熟固執的身形融合,他動了動不住顫抖的唇,渾濁的眼珠溢出星星點點的光亮,沉寂多年的心在此刻被徹底燃透。
“阿念,你想好了,不后悔?”
“顏姐,村支書說,山上就住了一戶人,咱們還要上去嗎?”
“怎麼了?”腳下山路蜿蜒,姜顏橫掌擋在眉心處,往遠處山頂眺望一眼,又側頭看身邊的年輕實習生,笑了一笑:“你不想上去?”
“我是覺得沒必要,”小古說,“村支書不是答應咱們會把人請下山嗎?我們在山下等著不就好了?”
姜顏明白她的意思,山勢太高,以她們兩個女生的體能登山要費不少力氣,還得耽誤不少時間。
在山下等著固然好,可如果不上山,姜顏問:“咱們該怎麼了解診療對象的生活環境呢?”
“可是,在湘城的時候咱們也不一定都會去到客戶家里啊。”
“你說的對。”姜顏不否認她這個想法有她的道理,“但每一位來找我們咨詢的客戶情況都不盡相同,有的可以條理清晰地將自身的生活環境告知我們,而有的則極力隱藏不希望與自己生活相關的隱私過多暴露在人前。”
“這些都可以理解。”
“只不過這里的情況又不一樣。”
“怎麼不一樣了呢?”小古不明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