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每一個都瘦骨嶙峋,破舊又極不合身的衣物空蕩蕩掛在身上。
其中一個個頭最大的孩子咬著手,口水順著手指流到胳膊肘,又往下滴,始終癡傻地望著他笑。
目光停在這個癡傻兒身上片刻,他又看看其他人,他們表面上看著似乎正常,可臉上卻都是茫然和麻木,如同地獄里爬出來的行尸走肉。
陸巖看著這些人,忽覺遍體生寒,止不住打了個哆嗦。
在閣樓里他沒怕,睡在棺材邊他沒怕,逼著自己去吃加了老鼠藥的飯菜他也沒怕,可現在,他怕了。
他們就像一群從地獄爬出來的鬼,下一刻就要將他一起帶到地獄里去。
陸巖縮在門邊,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涌,瑟瑟發抖。
……
后來再回想起,那段日子,可能說地獄也不為過。
在那間巴掌大的地方,幾乎住了十個孩子,吃喝拉撒都在里面。
他記得,那些孩子跟他不一樣,白天會有人來帶他們出去,到了晚上再關進來。
一天兩頓飯都是那個時候送來。
起初陸巖受不了屋里的味道和始終昏暗的環境,怎麼也吃不下去。
所以他的那一份會被其他人搶走。
但沒熬過兩天,他就餓得前胸貼后背。
從大伯家被接回來后,他再沒挨過餓,身體對食物的渴望要比以前更為強烈。
只是,他沒有力氣去跟他們搶,只能眼睜睜看著屬于自己那一份再次被他們瓜分。
在這里面,沒人吃得飽,他們對食物有莫名的爭搶欲。
哪怕是癡傻兒都知道到飯點要搶,否則就得挨餓。
被送進去的第二天晚上,陸巖躺在結了厚厚一層污垢的床單上,饑腸轆轆。
四周糟糕的氣味他其實早已經聞不出來了,只是很想很想吃東西。
好餓,太餓了,胃部傳來熟悉的灼痛,他抬手,重重按住。
然后,艱難翻身,將身子蜷縮起來,似乎只有這樣,才能好受些。
熬了好久好久,困意漸漸襲來。
意識模糊,陸巖想:睡吧,睡著,就不餓了。
可沒等他睡著,忽然有一只手隱在黑暗輕輕拍了拍他的臉。
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,嘴邊多了一小塊面餅狀的東西,同時耳邊響起一道小心翼翼的聲音,像是怕驚醒什麼人。
“吃吧。”那個聲音低得如同夢中囈語,陸巖卻猛地驚醒。
他甚至來不及去想,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,抓起那塊饅頭,一把塞進嘴里。
饅頭又干又硬,沒有水,他嚼得艱難,卻又那樣滿足。
……
被關進地下室第二天晚上,陸巖吃到的第一口食物,還是屋里唯一的小女孩將屬于她的那份晚餐,偷偷留了一口,在其他人都睡著的時候,拿出來給了他。
而后來的那段時間,也只有這個女孩會跟他說話。
女孩一口夾雜著地方方言的普通話,陸巖其實不太聽得明白。
可她喜歡跟他說話,也喜歡聽陸巖說。
她說陸巖說的話好聽,就像以前在村里老師那兒聽到的一樣。
這句話,陸巖也是過了好久才勉強聽懂。
聽女孩提起老師,他才想起來自己好久沒去過學校了,以前遲到或是缺課,他總會被老師罰站,那時候他討厭學校,可現在,他竟又是那樣渴望回到學校。
至少,不會餓肚子。至少,能看到太陽,還能看到廣闊的天和翠綠的樹。
但現在,他只能待在這陰暗惡臭的屋子里,看不見晝夜交替,看不見綠草如茵,也看不見城市的燈紅酒綠。
他心里清楚,這些才是大姑要給他的教訓,不見天日地活著才是最可怕最絕望的事。
“你上過學嗎?”陸巖問女孩。
女孩搖搖頭。
“你為什麼會被關在這?”他又問。
隔了好久,女孩才勉強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告訴他:“家,窮。姆媽說,有吃的。我,來了。”
陸巖聽懂了,但他想不明白,她嘴里的姆媽,究竟知不知道,這是什麼樣的地方。
如果她知道,還會把小女孩送到這來嗎?
就像他的父母,如果知道他都經歷了什麼,還會那麼心安理得對他不管不問嗎?
“你恨她嗎?”那是陸巖這輩子第一次提到“恨”。
可身邊的小女孩卻根本不明白,什麼叫“恨”。
“‘恨’,就是,就是……”其實那時候,陸巖自己也解釋不清“恨”一字究竟是什麼意思。
他第一次因詞窮而窘迫。
所幸屋里太暗,小女孩瞧不見他的臉,也看不見他窘迫的神態。
陸巖想,等他以后出去,能回到學校的話,一定問問老師,“恨”是什麼意思。
到那時,“我再來告訴你。”
小女孩笑著點頭。
可是誰都沒想到,他們再也沒有以后了。
……
小女孩出事的那天晚上,并沒有任何預兆。
夜很長,夢半酣。
那群魔鬼踢開屋門的瞬間,陸巖從床上坐起來,心跳無端劇烈。
走廊昏黃的燈透過大開的屋門,照亮那一張張兇神惡煞的臉。
起初,陸巖以為外面天亮了,他們是照例來帶屋里的人出去。
但很快,小女孩驚恐的哭聲,令他猛然意識到不對。
在小女孩被拖下床的那一刻,陸巖也跟著翻下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