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別忘了啊，今天的鋼琴課三點半就結束了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

久遠的記憶像被無意推翻的墨瓶，傾倒一地，潑墨成畫，徐徐浮現在寂靜的夜里。

“阿遠，求你了，打完這場吧，就十分鐘！打完我們一起去接你妹妹。”

“對啊，打完騎老廖的車過去，五分鐘就到了。”

“你一走，我們必輸，牛都吹出去了，難道你真忍心看我們仨裸奔啊？”

……

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忽然亮了一瞬，轟隆的雷鳴緊隨而至，男人倚在床頭，看窗外，同樣的雨夜，同樣的雷鳴。

他仿佛再次置身燈光昏黃的警廳內，正對他的那面年歲久遠的掛鐘，還在左右晃動。

到最后化作重重殘影，深深印到他眼中，刻進他心里。

掛鐘之下，一號會議室的門大開，屋內煙霧繚繞，靜得落針可聞，

姜遠木然看著屋內，父親躬身坐在墻角，悶頭抽煙。

煙霧模糊了他的面龐，白熾燈照在他頭頂，根根白發醒目。

隔了扇門，姜遠看見父親蠟黃的臉色，深陷的眼窩，以及眉間壓得極深的皺紋。

一輩子腰桿筆直，不曾松懈過絲毫的男人，卻在這樣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塌了肩，弓了背。

其實父親早已戒煙多年，嬌嬌一歲時，咳喘不止，醫生說孩子太小，肺部發育不完全，盡量別讓孩子接觸二手煙。

于是，一個老刑警，老煙槍，自那天起再沒碰過煙。

可今晚，父親腳邊的煙蒂越堆越多，從接到綁匪電話的那一刻起，他手中的煙再沒斷過。

姜遠抬手揉了把臉，低下頭，四個多小時前，他沒能在培訓班接到妹妹。

那時他還抱著僥幸心理：嬌嬌調皮，跟巷子里的孩子先回家了也說不定。

可找遍了巷子里每一個妹妹會去的地方，沒人見過她。

他才慌了。

一時錯過，終成枷鎖。

綁走姜顏的人，叫陳彪，宏羽集團現任董事長，旗下各集團皆有涉黑嫌疑。

“姜頌，你女兒在我手里，想要人，可以。”

“拿你手里的東西來換，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。”

接著電話里傳來小姑娘驚恐的哭腔：“爸爸，嬌嬌怕……”

嘟嘟嘟……

姜遠腦中嗡嗡直響，根本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，他甚至還懷疑，那個聲音不是妹妹。

耳邊有人喊：“姜隊，通話時間太短，沒能追蹤到綁匪的具體位置。”

“撥回去！”

“空號！”

“怎麼辦，姜隊。”

湘城市刑警中隊中隊長姜頌拉過身后的椅子坐下，沉聲道：“等。”

等，誰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，可除了等，他們別無辦法。

雙手插入發間，指尖死死扣住額角，等待的過程中，每一分每一秒，姜遠都備受煎熬。

他根本不敢去問父親，綁匪要的是什麼，做為警校生，看到父親臉上陡然凝重的神色，就能猜個大概。

如果只是要錢，哪怕對方獅子大開口，父親都不會皺一下眉頭。

可宏羽集團的董事長又怎麼會差錢。

不為錢的綁架案，那就絕對不會是簡單的綁架案。

心底無端掀起一陣波濤，好似屋外的風雨都刮進他心里，不肯止歇。

會議室外，走廊燈光昏黃，空無一人。

姜遠就那麼坐著，等著，漸漸地回過味兒來，心頭翻涌如潮的那些情緒名為焦慮，擔憂和恐懼。

他怕了，二十年來，順風順水，驕傲張揚。

姜遠第一次體會到，何為恐懼，何為煎熬。

他抱著頭，縮在門外長椅上，像被告席上等待宣判的嫌疑犯。

……

姜遠記不清，那晚他們究竟等了多久。

只記得母親從另一個轄區趕來，張皇失措。

她身上的雨披不住往下滴水，很快便在木質地板上形成一攤水漬。

姜遠不敢去看母親臉上的淚痕， 他死死盯著腳邊那灘越擴越大的水漬，眼底的潮意也越聚越多。

“阿遠。”他聽到母親沙啞的聲音，“……你怎麼能把嬌嬌弄丟呢？”

眼眶里的淚疏忽滾落，喉間發出難以抑制的極為短促的喘息，姜遠猛地將拳頭抵在唇邊，無聲又痛苦地在母親面前彎下腰。

“我錯了，我錯了……”

“對不起，對不起……”

心里不停重復著令人絕望的道歉，他連開口的勇氣都沒有。

一雙手在那時扶住他的肩，“阿遠，振作點。”

姜遠恍惚抬頭，他喊了十幾年肖伯的副局長，站在他面前，神色肅然，“咱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。”

許是肖伯的安慰了給他莫名的信心，灰暗的眼中重新凝聚起了一絲光。

可很快，最后那一絲光也滅了。

肖伯和父親于救人一事上產生了分歧。

爭執聲越來越大。

“……我們布局七年，老王好不容易拿到這份證據，還被那群雜碎活活吊死在他父母面前，這是老王拿命換來的，就這樣交出去，我有什麼臉去面對他父母？我拿什麼給他交待？！”

“為了這份證據，我們已經折進去一個老王，難道還要再折進去一個姜顏嗎？姜頌，那是你女兒！”

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，姜遠看到上一秒還爭得面紅耳赤，不肯退讓的父親，下一秒忽地腳步一晃，重重跌坐到椅子上。

父親伸手捂住臉，蒼白干裂的唇顫抖著，呼吸粗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