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春天,我收到了周愷寄來的信。
前世他肯定也給我寄信了。
記得郵遞員曾有幾次到我家門口,我眼睛看不見,小姨總是搶先把信接過去。
郵遞員一走,她就嘲笑道:「瞎子,別豎著耳朵啦,大白天做什麼夢啊?誰給你這個鄉下丫頭寫信?」
因此,前世的周愷從未收到過我的回復。
這一次,我小心地把信紙展開。
周愷比我大一歲,有幾個字他還給標上了拼音。
真是小瞧我啦,我可是會用新華字典的。
爸爸興沖沖地找出一個舊信封,里面有一些郵票。
他說:「小蕓,這是我年輕時跟人家學著收集的,你拿去給周愷回信吧。字要寫得端正,不能讓人家笑話咱們。」
奶奶笑道:「這上面蓋過戳,用不了啦。我有辦法。」
傍晚,騎自行車賣饅頭的小伙子準時經過。
奶奶從手帕里拿出錢,買了兩個饅頭、兩只糖三角,然后托他幫忙買郵票。
大哥哥把錢找了回來,保證道:「放心,明天郵票買來,您再給錢,寫的信也交給我,路過鎮上時我送到郵局去。」
就這樣,在等信和回信之間,我長大了,升上了五年級。
那件事后,小姨終于還是從家里走了出來。
她依舊把臉涂得紅紅白白,站在路口和人調笑。
尤其愛湊到三叔面前,嗲聲嗲氣地向他要煙抽。
在妻子的死亡目光里,三叔呵呵笑著掏出煙盒,還貼心地為小姨點上火。
一開春,三嬸就逼著他收拾行李,跟著大舅哥去上海打工了。
這樣一來,家里的大小事都壓在了三嬸的肩頭上。
她累得快瘋了,叉著腰站在路上罵小姨狐貍精,害死人。
小姨似乎有過幾次再結婚的機會,但也許是村里的閑話太多,都不了了之。
她開始跟流氓賭鬼混在一起。
跟著那些人熬夜打牌、抽煙、酗酒……幾年間,她迅速地衰老了,描眉畫眼,也遮蓋不住眉眼間深深的倦意。
吳珍珍徹底輟學,整日在外閑逛。
8
升到五年級,有個問題擺在了眼前。
明年去哪里上六年級呢?
那幾年,國家開始對農村小學實行撤點并校。
三年級時,附近的朱莊小學首先被撤,學生都轉來了我們學校。
朱莊家家有菊花田,新同學送了我各種菊花苗,奶奶種在家門口,秋天一到,姹紫嫣紅,可漂亮了。
我把最好看的菊花,移種在盆里,放在媽媽墳上。
又過了兩年,我們學校的六年級被撤掉了。
大多數同學要去鎮上的中心小學上六年級。
我心里卻有更大的期望。
周愷在信里說,縣里新開了家私立小學,不限制戶口,農村小孩也可以去報考。
學校特別漂亮,老師特別厲害,比他上的公辦實驗小學還要好。
這天,爸爸笑瞇瞇地說,準備在鎮上買一間房子,五年級結束就帶著我們搬家。
我卻認真地說:「爸爸,周愷說縣里新開了一所私立學校,特別好,我想去考考看。」
他聽我說完這話,瞪著我,發了會兒呆。
我心里一涼,但隨即握緊手心,打算爭取到底。
爸爸卻猛地把我抱了起來,興奮地轉了兩圈。
他喊道:「我閨女真有志氣!好,我們就去考城里的學校。」
當天下午,他騎上摩托車,親自去縣里跑了一趟,拿回了報考手冊。
放學回家,我展開手冊看,一盆冷水當頭澆下。
爸爸忙道:「閨女,你別被這學費嚇到了,咱家就你一個孩子,供得起。」
我卻搖搖頭,很苦澀地說:「不,爸爸,入學考試要考英語,最低要考到六十分,可是我不會。」
我們學校沒有英語老師,但是有英語課,中心小學的英語老師會定期下來教。
可是平常考試又不考英語,大家也就懶得學,英語老師看學生不配合,也就草草了事。
漸漸地,英語課成了自習課,老師準時過來,在講臺上看看報紙,下課鈴響就騎車走人。
奶奶鼓勵我:「只要用心,世上沒有學不會的東西。」
周一英語課,我在同學們的吵吵嚷嚷中,拿著嶄新的課本走上講臺。
英語老師很意外地看著我。
我問老師,我想從今天起把英語學好,該怎麼學呢。
老師冷笑一聲:「現在想用功,晚了,再有三個月,這個學年都結束了。」
他抖了抖手里的報紙,又低下了頭。
我紅著臉走下了講臺。
放學后,我暈暈忽忽地回到家,耳畔還回響著那句話。
在桌前坐下,從書包里掏出滿分的數學卷子,一股倔勁冒了上來。
不知道怎麼學,那就先死學。
我拿出一個空白本子,照著單詞表,一邊抄寫,一邊死記硬背。
太難太難,睡前還記住的幾個單詞,第二天一早就忘了。
我把書扔到一邊,在床上打著滾嚷道:「為什麼,為什麼我要學這種東西?它究竟有什麼用啊?」
奶奶心疼地遞過來一顆煮雞蛋:「快,吃點東西補補。」
我又堅持了三天,決定放棄。
放學路上,我迎面遇上了小姨。
她被兩個男人夾在中間,幾乎快被夾扁了。
兩個男人都特別老丑,散發著黃黃的油光。
三個人組成一個移動的巨型怪物,六只手分不清誰是誰的,糾纏在小姨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