衛鶴樓透過鏡頭凝視著她，一瞬間被她攝走了全部的注意力。她美嗎？至少在這一刻是不美的，真像是個辛苦耕作的農婦。可她身上那濃濃的絕望與悲哀，卻遠比美貌更吸引人的眼球。

她是天生的演員，將自己整個都融入了角色里，衛鶴樓在這一刻深深愛著她，愛得恨不能跪在她的腳邊頂禮膜拜。

他不舍得喊停，卻還是比了個完成的手勢。因為今天預報的要刮大風，所以劇組拍完這場戲就要先回城里。衛鶴樓站起來，看到江別庭還站在原地不動，她眼里，那一顆遲了很久的淚，現在才滾了下來，她仍在角色里沒有走出來，麻木而悲傷地將自己站成了一棵樹。

衛鶴樓走過去，將外套披在她肩頭，她還是沒動，輕聲問他：“演得怎麼樣？”

“嚇到我了。”他說，“我差點忘了你叫什麼，還以為看到的就是桂樹。”

桂樹是女主角的名字，江別庭笑了一聲，嘆氣說：“世上如果真有這樣傻的女人，一定不會是我。”

“你覺得她傻？”

“在這樣的地方種樹，還不傻嗎？”

衛鶴樓沒說話，后面有人叫他們的名字，他應了，扯著江別庭的袖子，把她送上了車。別的工作人員已經啟程了，兩個人落在最后，開著一輛車慢慢往前走。風漸漸大了，吹著黃沙敲打在窗戶上，江別庭把頭靠在窗子上，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。

許久，車子猛地一震，她睜開眼，問衛鶴樓：“怎麼了？”

“熄火了。”衛鶴樓神情很嚴肅，“我得下去看看。”

外面風刮得很大，整個世界都是黃色的沙粒，江別庭一把拽住他：“別下去，這種天氣下去很容易回不來了。

”

“那怎麼辦？不下去車子就發動不起來。”

“我們等風停了再說，衛大導演，你連偷懶都不會啊？”

她這麼說了，衛鶴樓猶豫一下，勉強同意下來。時間一分一秒過去，她像是睡著了，把頭埋在大衣里。衛鶴樓覺得有點不對，推了她一把，就看到她軟軟地倒了下去。

他一把將她抱在懷里，摸了摸她的額頭，觸手果然滾燙。她勉強睜開眼，虛弱說：“風停了嗎？”

“馬上。”

其實風越來越大了，不然發現他們失蹤，劇組的人一定早就找來了。衛鶴樓哄著她睡覺，自己握住門把就要推開車門，可她伸出手來，拽住他的衣角說：“別走……”

“我不走。”

“你騙不到我的。”她說，“衛導，咱們倆差了三歲，我太了解你們這些小男生了，你是不是想趕快開車回去，省得我燒壞了……你別走，我真沒事兒……我真怕你舍命救了我，我就只能以身相許了……”

她眼睛閉著，睫毛像是被風吹得不堪重負，只能輕輕地顫抖。衛鶴樓不語，許久，湊過去，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了一個吻。

“我不要你報答我，我舍命救你是我心甘情愿，你不要有任何負擔。”

他說完，拂開她的手，像是義無反顧地下了車。江別庭整個人都燒得快崩潰了，扯了他一下卻沒扯住，眼睜睜看著他沒入了黃沙里。

她聽人講過，每年這個時候的沙塵暴都要奪走幾條性命，所以導游反復叮囑他們，遇到風沙，一定要就近找個掩體躲好。

衛鶴樓……她在心里叫他名字，如果你出事……我不會原諒你的。

可時間走得更多了，車外除了風聲再無別的聲響，她后悔了，只要他回來，她就會不顧一切地抱住他，再也不準他離開。

她蜷縮起來，絕望地想，也許他再也不會回來了……

風忽然猛烈地吹了進來，有個人沖進來，用力將車門合上，江別庭哭得顫抖，被他一把抱在了懷中。他身上全是沙子，臉頰不知道被什麼劃出傷口，正往下流血，一滴血珠子落在了她的唇邊，咸腥溫熱。

江別庭聽到他的聲音，喘息著問她：“怎麼哭得這麼慘？”

“你回來了……”她哽咽著摸索著他的身上，直到發現完好無損，才“哇”一聲大哭出來，“你怎麼才回來，你知不知道，我快嚇死了！”

他哄著她，要她不要哭了，又把水在懷里暖熱了喂給她喝，車子發動起來，可她抱著他不肯松開。他有點無奈：“別庭姐，你不放開我，我沒法開車。”

“我沒力氣松開了……”

她回答完，他就笑了：“別庭，你也喜歡我的，是不是？”

下一刻，他已經吻住了她。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，不是別庭姐，而是別庭。她哭泣著，眼淚止不住落下來，他替她擦干凈了，用外套將她裹起來。她乖乖地靠在座位上，一眨不眨望著他，他面孔有點紅，小心地開著車，忽然說：“別這樣看我……”

“為什麼？”

“我怕我會忍不住吻你。”他說，“江別庭，你不是知道嗎，我愛你。”

江別庭是真的以為，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和衛鶴樓在一起。

可世上的事，大多逃不過湊巧二字，是衛鶴樓將她救了下來。她以身相許也不算是什麼奇怪的事兒，日后說起來，總是要提一句：“他是我的救命恩人。”

兩人搬到了一起住，早上出來晨跑也要牽著手。門口的狗仔加班到這個時間，大部分都撤退了，只剩了一兩個人還打著哈欠堅持。

看到他們倆一起出來，狗仔們還愣了一下，下一刻一起跳了起來，手不停地替他們拍照。

江別庭其實脾氣不好，和狗仔關系也不太好，這一次卻面帶微笑，還擺了個姿勢說：“把我拍美一點。”

狗仔看她肯說話，連忙問：“別庭姐，你這是另結新歡了？”

“是啊。”她嫣然一笑，牽著衛鶴樓的手說，“我和元總解除了婚約，現在也是自由身了，和別人戀愛也很正常吧？”

狗仔們面面相覷，她卻已經跑遠了。身邊衛鶴樓問她：“你真和元榭解除婚約了？”

她漫不經心：“還沒呢，有空跟他說一聲就好。”

他不說話了，往前跑去，江別庭費力追過去，想了想忍不住笑了：“你不會是吃醋了吧？”

衛鶴樓不準她說下去，一轉頭，親住了她。兩個人都在跑步，他的牙就脆生生撞在她的牙上，江別庭疼得飆出眼淚，看他氣鼓鼓卻又心虛的樣子，嘆口氣說：“誰讓你長得好看呢，衛鶴樓，我就原諒你這麼一回了。”

那天晚上，她當著衛鶴樓的面給元榭打電話。他難得回國，問她：“什麼事？”

“你還沒看新聞吧。”她恬不知恥，笑盈盈問他，“咱們倆解除婚約了。”

“我怎麼不知道？”

“現在不是知道了嗎？”

他笑了一聲，不知道是覺得她不要臉的樣子很滑稽，還是真被氣笑了。話筒里沉默了半天，他問道：“為了衛鶴樓？”

“也不完全是吧，主要是覺得跟你這麼多年，我有點吃虧。”

“你忘了當初說過什麼了吧。”

“是呀。”

他大概是真的生氣了，說了句“好自為之”就把電話掛了。她心里有點難受，把頭枕在他的大腿上。

他替她攏著長長的發，安慰她說：“別為了他傷心……”

“說什麼鬼話，我為什麼要為他傷心？”她翻個白眼，卻又輕輕說：“我只為自己這麼多年不值。”

江別庭十六歲時，知道自己有了個姐夫。姐夫就是元榭，同她的姐姐拍戲時候認識，干柴烈火，一發不可收拾。江別庭那時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，不知道天高地厚，卻知道姐姐對自己有多好，所以哪怕對元榭一見鐘情，卻一個字都不肯說出來。

姐姐以為她對元榭不滿意，有點發愁，說給元榭聽了，元榭就整天送她禮物哄她開心。

江別庭簡直被氣死，卻又不能說出來，只好借口好好學習，住校了。那時她姐姐剛電影學院畢業，第一部戲是元榭投資拍攝的，戲拍到一半，卻出了意外，吊燈從上面掉下來，不偏不倚，砸中了她的姐姐。

從此她沒有了姐姐，元榭沒有了心上人。

江別庭渾渾噩噩，可元榭卻找上門來。這英俊的男人眼眶是紅的，看著她，哀求說：“阿瑩最大的夢想就是拍出一部好電影，這電影只拍了一半，你和她有三分相似，能不能替她演完？”

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，在他這樣的神情面前也要敗下陣來。她點了頭，輟學拍戲，誰想到卻一炮而紅。許多評論家都說，她是真正的天才，而前半部分出鏡的姐姐，卻被人徹底忘在了腦后。

再往后，她借酒裝瘋，向著元榭自薦枕席，元榭把她甩開，只是說：“我心里只會有一個人。”

她坐在地上，只穿了薄薄的睡裙，頭發垂下來，狼狽不堪，偏偏抬起頭，很無賴笑了：“那你和我訂婚吧。

我姐不是要你照顧我，你不喜歡我算了，可你要養著我。”

別答應我，她在心里想，讓我徹底死心吧。

可光從窗外溜走，愛情熄滅于荒野，他望著她，帶著點厭惡，平淡說：“可以。”

這一句可以，辜負了她近十年的風華正茂。

她像一朵花，開到了最美，可本該賞花的人，卻熟視無睹。她找過別的男朋友，平平淡淡戀愛，平平淡淡分開。她的心給了一個人，可那人不稀罕。

她快要凋謝了，那一晚，她給他打電話，問他能不能來接自己回家，他只說自己在加班，就把電話掛了。

再多的期待，也變成了灰，她覺得自己醉了，卻又像是沒有，遠遠看到了衛鶴樓走出來，逆著光，看起來就像是十年前的元榭。

你不肯愛我就算了，我總該找個人來愛自己。她抱住衛鶴樓，和他一起回房，一夜荒唐。

她像是在報復一個不知名的影子，可分明傷害到的，卻只有自己和衛鶴樓。

“不要為了不愛你的人來折磨自己，”她輕輕說，“因為他永遠不會心疼的，他只會覺得厭煩。”

“那你會厭煩我嗎？”衛鶴樓問她，她搖了搖頭，笑了起來：“我只希望你等著我。”

她沒有說要他等什麼，可他卻聽懂了。

她要他等著自己，等著自己愛上他，而不是把感情停留在喜歡。

一段感情，只有一個人愿意退讓，愿意等待，愿意體諒，才能走下去，才能繼續愛。

她和元榭，一個執迷不悟，一個心如朽木，再糾纏，也只會兩敗俱傷。

江別庭閉上眼，攬住衛鶴樓的脖子，他親吻她，虔誠而熱切，如干渴的旅人渴慕溪水。

可她不知道，元榭曾同衛鶴樓有過一段對話。

衛鶴樓十四歲時離開家去了美國念書，那一年江別庭紅遍大江南北，連美國的電影院里，都貼上了她的海報。

那時的衛鶴樓低著頭匆匆走過，卻又停住步子，抬起頭，看到少女眉目如畫，著紅衣，于滿天蘆花里微笑著落下淚來。

時間凝固在這一刻，最動人不過少年的愛，像一柄利劍，一瞬間貫穿了他的心臟。

他愛上她，是這樣命中注定的事。

當他回國，卻聽到了她的傳聞。據說她是個壞女人，表面上走女神風格，實際卻脾氣極差，她似乎心情總不好，永遠漫不經心地抽著煙……

她的一切，都和他想象的不一樣。可他仍愛著她。

后來啊，后來他遇到了她的未婚夫，他忍不住問元榭：“你為什麼不能讓別庭姐快樂？”

元榭很瘦，眉間有不快樂的紋路，顯得鋒利至極。元榭看著他，許久，淡淡道：“因為我自己都不能快樂。如果你能給她快樂，就把她帶走吧，我不希望她枯萎在我手里。”

他聽得似懂非懂，心里有欣喜若狂，卻又替她不值。所以他又問元榭：“你愛過她嗎？”

元榭站在那里，許久，回答說：“這并不重要。”

這一段感情走到如今，三個人終究都得到了最好的歸宿。

愛是最莫測的事物，從來不由自己，一切都從十年前的那一天開始，少女眉目如畫，擦去眼底的淚，穿上姐姐的戲服走了出去。

片場所有人都行色匆匆，而她站在那里，紅衣墨發，美得如同幻覺。

這是愛情的開始，綿延十年光陰。

她不會枯萎，他等待愛情。